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极致与从容 ——在常熟理工学院“东吴讲堂”

 
来源:东吴学术 栏目:期刊导读 时间:2021-04-02
 
李俊峰(常熟理工学院副院长):尊敬的王蒙先生,张斌先生,各位老师、同学们,大家上午好。我是常熟理工学院副院长李俊峰,非常荣幸与大师同台。今天,花径不曾扫,蓬户为君开,借着常熟理工学院六十周年大庆的喜气,我们迎来了尊敬的客人——原文化部部长、著名作家王蒙先生,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王老的到来! 王老一九三四年出生于北京,一九四八年十四岁便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,一九四九年开始作青年团的工作,一九五三年开始文学写作,一九五六年小说《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》开始了他丰富多彩、跌宕起伏的写作人生。《青春万岁》《蝴蝶》等作品脍炙人口,小说《这边风景》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。他是一位高龄作家,今年已八十四岁,仍继续耕耘,风采依旧。他是一位高产量作家,一九九三年出版文集十卷,二〇〇三年出版文集二十三卷,二〇一四年出版文集四十五卷。他还是一位誉满全球的著名作家,获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,日本创价协会和平与文化奖,他是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,获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、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学位。王老跨越近一个世纪的历史,从容面对文革时期右派的苦难,从容面对执掌文化部大业的艰辛,从容面对不朽作品誉满世界的职业。今天他从容而来,将为我校广大师生带来报告——极致与从容。掌声有请! 王蒙:大家好,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来到常熟理工学院与大家有所交流。我今天选的讲演题目是“极致与从容”,极致与从容说的是文学对于人生的体验的极致和从容。从我个人来说,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词是“体验”,我觉得文学是体验的成果。体验包含着记忆,也包含着幻想;体验包含着怀念,也包含着忘却;体验包含着自省,也包含着原谅、宽恕;体验包含着智商,也包含着情商。我觉得一个文学细胞多一点的人,他会特别重视自己的人生体验。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甚至可以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生命的体验,因为人是有灵性的,人是有情感的,人是有记忆的,人是知道什么是自我、什么是世界的。所以他必然会对人生的各种经历有所体验。在没有体验以前,这个只是他经过的一段事情。比如说一个人非常成功,成功的人很多,但是对于成功的体验,个人的深浅不同,个人的感觉不同,个人的对它的把握的程度——使他真正变成人生的一部分的程度——也并不完全相同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文学的特点,就是能够强化你的体验,细化你的体验,美化你的体验,固化你的体验。体验可能转瞬就消失了,你经历的这个事件,消失得很快。这一分钟已经不是上一分钟了,但当你用文学的形式把它记录下来,描绘下来,就变成了更长久的存在。而人在体验当中往往会自觉的、不自觉地追求对体验的极致,即追求体验的最大化和最强化。 我常常想起我八九岁的时候开始读《水浒传》,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我所无法体验的,也不可能有这种体验。但是当看到李逵招揽朋友,说“我们这里大块吃肉,大碗饮酒,大秤分金银”,我就觉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痛快的生活——“大块吃肉,大碗饮酒,大秤分金银”使我觉得很痛快;甚至当看到林冲被陆虞侯、高俅一家所迫害,最后被迫害急了,林冲杀人了,逼上梁山,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,快意恩仇。八九岁的王某人在读了《水浒》之后开始有这种感觉。你要读了《史记》呢,你就会感觉到那么强烈的、强化的体验是你的人生不可能得到的。比如说越王勾践他都失败到那种程度,受侮辱到那种程度,隐忍到那种程度,耐心到那种程度,最后能翻过个儿来,这太不可思议了,但是《史记》上是这样写的。比如说看了荆轲刺秦,太子丹的遭遇已经让你非常地感动了,最后荆轲被说服,被鼓动,决定去刺秦王,他找了秦王的仇敌樊於期,樊於期马上割掉了自己的脑袋献给荆轲,让荆轲去刺秦,这也是不可思议的。我读了《史记》最感动的是范雎、蔡泽这一段,范雎在魏国出使齐国,齐王给他了礼物,回到魏国后被怀疑里通卖国,魏公子齐等几个人给他屈打成招,把他活活打死了,扔到了厕所里,然后大家在他身上尿尿。这一段在迫害这一点上达到了极致——活活打死,然后往他身上撒尿,这已经达到了极致,他居然还没死,这种在理论上不完全可信。魏公子齐和几个人在那吃喝玩乐的时候一边惩戒叛徒,而且又扔到了厕所里,他居然没有死,从病理或者医学或者生理的角度来讲这种可能性非常小,因为他总会有呼吸,一点呼吸都没有那早就死了。但是他硬是没死,他活了,而且跑了,跑到了秦国来当宰相,这只能说是极致,已经进入不可思议的极致了。这是一个小的细节,也是极致。司马迁也在追求极致,虽然我完全相信司马迁是追求真实地写史的,他到处搜集材料,不大可能是他编造的,但是证明民间当时已经有这种极致化的口头语言。比如张良学艺、黄石公,这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。什么程度呢?就是天不亮张良就去了,黄石公愤怒:“这么晚才来!”第二天半夜他就去了,黄石公仍然愤怒:“你这么晚才来!”第三天张良晚上吃完饭,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他就去了,黄石公说“就应该这样”。就这么一个小的事情,也达到了极致。极致也包含着政治性的极致,比如韩信受胯下之辱,这也是极致,政治的荣辱、进退、成败、生死、兴衰、存亡,都达到了极致。古代爱情的极致,比如说抱柱守信的故事,尾生和一个女子有个约会,潮水上涨到约会的那个地方,女子没有来,他就抱着柱子,最后被淹死在那里,这既是爱情的极致,也是信用的极致。当然,我们从国外也可以找到这样极致的例子,比如说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把爱情写到了极致,把爱情被两个家庭的矛盾所摧毁也写到了极致。 我最近看的《列子》,《列子》里极致的故事确实也是令人拍案叫绝。愚公移山,这是一种极致不用多说了,连毛主席都讲过,家喻户晓。夸父追日,这个达到了极致。夸父追日一上来就是夸父他自不量力,这句话带有对夸父的微词,有对夸父的批评。但是一整个写下来,我觉得夸父仍然是一个悲情的英雄。我要追赶那个太阳,越往下写越极致,而且是正面的——他渴极了,喝掉了黄河里的水,全部水喝干了,谁能把黄河里的水喝干呢?夸父喝干了。还渴,接着喝渭河的水,又把渭河里的水喝干了。还渴,两条大河的水都喝干了。北方的两条大河的水都喝干了,然后到大泽,到一个大湖里,到那儿去喝水去了,但是没走到,渴死了。渴死了以后把他的手杖一扔,他的尸体变成了肥料,手杖变成了桃花林,数千里。我总觉得他非常地悲壮,非常有英雄气概,是不论胜败的英雄。现在西方世界把堂吉诃德当作一个正面的形象——骑着驴,带着一个村妇作他的情人儿,然后用他的武器挑战风车——这样的一个悲壮的形象、理想主义的形象,而夸父就更悲壮。 去年还是前年,有一段时间我们文坛也讲起路遥,因为习近平同志跟路遥也认识,也长谈过。我们到处谈路遥,其中谈得最意味深长的就是贾平凹,贾平凹就说路遥就是夸父,这一句话里,既包含了悲情,也包含了遗憾,是不是还有某些批评,我就不便再分析了。但是《列子》里头最令我拍案叫绝的不是夸父,也不是愚公,是宝剑。写卫国,那个国家有一个婴儿被叫作黑卵,卵就是蛋,现在北方喜欢起这种名。黑蛋是个霸王,练功练硬气功,练金钟罩铁布衫。他可以伸着脖子让你砍,砍的结果就是刀刃卷了;他可以摊开胸脯让别人拿枪来扎,扎的结果就是枪头掉了。就是这么一个人,把一个叫来丹的爸爸给杀了。年轻人是大孝子,一定立志要为他爸报仇,要手刃敌人。但是这个人空有报仇之志,人很衰弱,衰弱到什么程度呢?《列子》说的也够绝的了,说他吃饭要数米粒,吃多了消化不了。我想那个数米粒,我个人估计他最多吃到八九十,因为一百粒就数不清楚了,就算他特别细心,吃一顿饭能吃一百零五粒,这很可怕了。还有说他走路顺着风走,古人写起文章来真简约啊,一句废话没有,说他逆着风他走不过去,要被风吹回去,大概这个意思。但是他又不想委托别人去杀这个黑蛋,必须他自己上。他的孝心就感动了本国的好多人,就为他出主意,让他去找另外一个诸侯国家的老人,说那个人有从周朝传下来的宝剑,于是他就去找那个人去了。说我听说你有宝剑,很悲情地说了自己的情况。那个人就说我的宝剑有三等,第一等叫含光,就是你看不见,什么时候都看不见,第二你拿不住它,它的重量是零,古人说零就是无重量,它砍什么东西都没有声音,没有动静,没有影子,不见血。比如说你从一个人脑袋上砍过去,因为这个剑太快了,砍过去以后人一动不动脑袋没有动,因为这个刃太快了,阻力是零,所以砍过去以后,脑袋还落在那,血流不出来,但是它确实杀了人。这是第一等剑。第二等剑叫随影,就是你在早晨,未明时分,和晚上太阳一落山,天地快要黑的时候能看到它的影子,这是随影的含义。这种剑呢,从一个人的身上砍过去后会听见“咔”一点小的声音,被砍的人呢可能略有反应,但是同样也有一个问题,它的刃太快了、太薄了,所以砍过去以后永远杀不死他,原来的血管在什么地方还是在什么地方,死不了,也许身上有点痒。第三种最差的是宵练,夜里能看见、白天看不见。这个一砍人,就“咔嚓”一响,响完也还照常。所以剑太好了杀不死人,因为它杀过去以后千分之一秒或者百分之一秒立刻就能接住,所以它没用,不能杀人。这个孝子又说,我用最差的剑试一试杀人,他拿了那个剑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潜入了黑蛋的家。黑蛋那天喝了酒,半光着身子,躺在窗户旁边。他就过去了,拿剑就往他身子砍了三次,第一次、第二次、第三次他听到了“咔嚓”“咔嚓”“咔嚓”的响声,因为是仇人,他认为一次砍不死,三次肯定砍死了。他出门的时候看到了黑蛋的儿子,黑蛋儿子一看是他,有所警惕,因为是他们家的一个仇人。“你小子来干嘛的呢”,他也话也不说,上去就照着黑蛋儿子,嚓嚓嚓,然后黑蛋儿子什么反应?——“哎呦,你是不是来教我跳舞呢,你这是什么舞啊”。这个孝子失望了,原来他拿着剑杀黑蛋的儿子,根本感觉不到宝剑的威力和破坏性,相反地被看成是在跳舞——人的想象力能到这个程度啊,太惊人了。你可以认为他这是在胡说八道,但这不是胡说八道。我相信咱们学校的数学老师,咱们的数学教授,如果来分析这个问题,它绝对是微积分的一个问题。因为这个刃,材料第一要科学,第二要薄,这个刃要薄到什么程度,要薄到以有间论无间,这是老子的理论。无间,人体是无间的,没有空隙,可是有一个道,它虽然无间,但是你的道可以在他无间的身体里来回地、自由地摆来摆去,摇来摇去。这不但是文学,而且游入数学的海里,我数学基本功不行,我讲不下去了。我女儿最怕我的两件事,一个是到大学里不讲文学讲数学,一个是不讲中文讲英文。每次我出门以前,我女儿都是来请求我,你可千万别提数学,但是我要在这儿忍不住请常熟的数学教授帮我分析分析这个问题,因为虽然这个故事荒诞无稽,但是这个故事影响着中国的武侠小说,尤其是影响着古龙。在座读过古龙的书而且知道飞刀小李的请举手。恩,不少。飞刀小李绝对受《列子》影响,但是他不能说杀不了人。飞刀小李是什么情况呢?他用刀“嚓”的一声,那对手本来很凶,飞刀小李其貌不扬,个儿也不高,体重也很轻,量级也是在最低最低的五十公斤以下的量级,所以对手拿飞刀小李根本不放在眼里,但是忽然看见脚底下有半只胳膊在地上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再一看,自己的左半边儿或者右半边儿已经没了,等他看到了,然后又过了五分之一秒以后,血“啪”一下的崩出来,这个描写也是极致。这种极致在生活中很难发生,这种夸张在生活中也并不科学。如果理工学院学理工的学生都这么极致、这么夸张,那咱们这学校也就乱套了,那肯定不能出现;但是在文学里,你体验一下,你想一想那个极致的程度,你体验一下,你设想一下,你假设一下,人的体验可以达到那样的高度。 下面我们讲俄罗斯的一个具有很大争议的作家,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,他是把对社会的不满,这种批判,这种揭露,这种控诉,这种痛恨,这种绝望,全部都把它写到极致。世界上很少有这样的作品。作家本身很不幸,贵族出身,有癫痫症,北方管这叫抽羊角疯。他由于抨击社会,曾经被捆绑处死。他在《白痴》这个小说中写过捆绑处死的经验,里面写的是在绞刑架上,但是有的记载他捆绑处死是枪决,四个人判处死刑,执行“嘣”“嘣”“嘣”三个人枪毙了。到了他那儿,沙皇下令特赦,不枪决了你可以回家了。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了,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作家呀,被捆绑处过死刑的我知道的就他一个,不得了。所以他写作的作品的一个特色,就是让你读了以后怎么难受怎么写。你看到他的故事以后,你最怕出什么事儿,他就准出什么事儿。让你看着明明不费吹灰之力的好事儿就是实现不了。他把你的痛苦拿捏到了极致,把你的神经拿捏到了极致,把你的良心拿捏到了极致,他把你的恐惧拿捏到了极致,他把你的恶心拿捏到了极致,把这个凹凸感拿捏到了极致。他是怎么写作的?他喜欢赌博,喜欢轮盘赌,跟书商订立合同,三年后我交一千八百页的小说,外国的不讲字数讲页数,然后拿着一大笔钱到赌场去了,一星期,全部赌完输光了,就开始零零星星的借钱,又生病又赌钱的,然后还剩下三四个月,该交稿了,如果他交不出稿就只能坐监狱,他雇了一个速记员,开始发疯地在屋子里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页一页地说,说得很随便,后面的速记员飞速地记下来。俄罗斯当时的文学大咖都不喜欢他,他也痛恨这些人,他第一个痛恨的就是别林斯基,第二个痛恨的屠格涅夫,都是视如仇敌。但是他写书,是极致的书,人生的痛苦的极致,是控诉的极致,诅咒的极致,也是同情的极致。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写书的,所以他有个特点,他分段很少,他能一连十页不分段。我给他计算,他少得了百分之三十的版税,看看台湾的、香港的作家写作,一个字就是一行。“来了?”这是第一行。“恩。”这是第二行。“一个人?”又一行。“恩。”又一行。这一下子二百多万人民币的版税。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他一连十页不分段,满满堂堂的。他下次笔,他一话接着一话,他不能分,他吃亏太大了。他反对暴力革命,所以十月革命以后一直压着他,一直对他评价不高。后来好一点。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尔基特别痛恨陀思妥耶夫斯基,高尔基说,假如狼能写作,写出来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,但是仅仅靠这一句话就否定陀思妥耶夫斯基?如果狼来当一个工厂的厂长那是不合适的,如果是狼写的一部小说,只要我们知道是狼写的,那你看看说不定有点意义,某些就达到了极致了。作家米兰?昆德拉离开了捷克,半逃亡到了法国,听说非常困难,法国那边儿的话剧院就约米兰?昆德拉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痴》成话剧,而且给他一笔钱,此前呢,米兰?昆德拉没有好好地阅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,但是看完以后,米兰?昆德拉讲,这个人写作是这样的?这个人的火气怎么这么大呀,怎么这么愤怒啊。钱也不管用,把钱退回去了,而且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人要是掌了权,指不定是法西斯分子。但是这也是人间的沧桑啊,天若有情天亦老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苏联解体后,高尔基大街恢复了原来的领导,要反对德兰,而且在街的中心,立有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坐像,这个坐像是根据列宾的画(做成的),我非常感动,我一看这儿,陀思妥耶夫斯基!我眼泪就出来了。终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坐落在了莫斯科一条繁华的大街上。这是一种极致。 那么下面我再讲一个极致,我觉得是在我青年时读过的作品当中,在思维上、在逻辑上、在情节上、在哲学上、在宗教上,关键是在信仰上,都达到了极致的一个作品。我很怀疑,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,就是许地山——台湾现代作家落花生(笔名)——翻译的印度的作品《二十夜问》,我请问在座的哪位读过或者知道《二十夜问》,请举手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,那我可以详细地讲一下:一个美丽的公主到了成家的年龄了,她决定凡是来求婚的可以每天晚上向她提出一个问题,总共有二十个晚上的时间,这个问题如果能难倒她,她就下嫁。如果连问二十个晚上的问题都难不倒她,就把求婚的这个人杀死。暴力爱情和智慧就这样纠结在一起。终于来了一个最理想的白马王子,这个白马王子前面十九个问题特别花哨,特别美好。每次我碰到这个地方,我就想起王尔德写的《快乐王子》,那个小燕子给王子讲它走过的地方,看到的内容,美妙的风景啊,奇怪的民俗啊,引人注目,讲得简直美好极了。现在我说的《二十夜问》里的白马王子向公主提的问题,每一个问题的提出,就是这华丽散文,就是一篇赋,中国的赋。公主就几句很巧妙的话,百分之百的准确回答,答回去了。就这样十九个晚上过去了,到了第二十天,这个王子非常地绝望,觉得我今天就要死在这了。这个时候他忽然得到了启示——解决了!毫无疑问就这么解决。于是晚上他笑嘻嘻地胸有成竹地到了公主那儿,他说:“亲爱的公主,我要问的是,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公主,她提出来在二十个晚上中必须提出一个问题把她难倒,如果不难倒就把求婚者杀掉,如果难倒了的话就立刻委身于这位英勇智慧的求婚者,请问他应该问什么问题呢?”棒不棒?这问题本身就已经包含了答案。然后公主大悦。这还不算难,这是印度的哲学,印度的宗教。比极致还要极致——公主大悦,过来拥抱住了这个白马王子,脱掉了他的衣服,以下三百字,儿童不宜。然后这三百字以后,公主和王子说:“我们已经达到了人生幸福的极致,达到了爱恋的极致,达到了智慧的极致,达到了青春的极致,我们可以走啦。”上天听到了他们的祈祷,一个雷“啪!”一下,升天了。完了,这吓不死你,哎呀,我的妈呀,怎么有这样的故事啊。所以印度人啊,虽然有很多缺点很多毛病,但故事可是挺玄,你姑且就当故事听,无意提倡在这个新婚之夜自杀啊,或者是新婚之夜啪啪啊,没什么意思。单独说它有这么一个事。就这么一个故事,能达到这步,我至今难忘。而且这本身就非常数学,这完全就是一个数学悖论,这个和那个罗素悖论,理发师悖论,一模一样。理发师悖论是什么呢?说是一个理发师,他明确声明,他绝对不给曾经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。那么现在又牵扯到了一个问题,你这理发师给自己理过发吗?如果你给自己理发,你属于绝对不能给他理发的那个人,如果你不给自己理发,你属于绝对应该给他提供理发服务的那个人。类似的这样的数学悖论实在是太多啦,例如有一个暴君,说早晨进他这城的人回答问话,回答假话的话就被烧死,回答真话的话就被淹死。别人都因为这不敢进他这城,但是一个聪明的小孩,就进来了。说:“你干什么来了?”他说:“我来为投河自尽的。”如果你认为他说的是假话,应该把他扔到河里去,投到河里就变成了真话,就应该烧死,烧的话,那他这个假话就应该投河。就是说人这个逻辑,有这么一个矛盾,肯定与否定之间的一个矛盾。你对什么都肯定,你必然对否定也是肯定;你对什么都否定,你必然对否定是否定。而你对肯定的否定,就是否定,你否定了否定,就是肯定。 我觉得,我们对文学要敢于开拓自己的思维理念,要敢于追求文学的极致。但是从我们整个价值观念来说,中国不喜欢极致,中国喜欢的是中庸之道,中庸之道完全是有道理的,恰恰是中国,我们的圣人,孔、孟都讲应该是“诗三百一言以蔽之,曰,思无邪”。恰恰是孔子告诉我们应该是:“怨而不怒,乐而不淫”,后来到了孟子,又加了“哀而不伤”。恰恰是孔子告诉我们“过犹不及”,我们还有许许多多这方面的说法。从思想的修养来说,从心理的平衡来说,从心理和生理的健康来说,上面说的这些孔孟的中庸之道是非常好的,从社会的稳定来说,也是非常好的。所以,在极致的另一面,是文学的从容,这点恰恰是中国文学表现得非常美好。《诗经》里的很多东西就是这样,有些是把极致从容化,很简单的诗有时候觉得它是极致,有时候觉得它是从容。就比如说: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,鱼戏莲叶间,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,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。”这有一种动态的极致,描写的极致。因为它太简单了,东西南北都说一遍,可是你永远没有办法跟它比拟。你读这个就跟看动画一样,鱼儿就在这游,但是行笔很从容,很快乐。中国古诗里有很多表达这样一种从容的性情,或者是既从容又极致,或者是当极致变为历史以后,就有一种非常从容的、淡然的回忆。比如说,苏东坡的《念奴娇》中“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”。这里“樯橹灰飞烟灭”,是不得了的呀,但是“羽扇纶巾,谈笑间”,这里头有着从容,就是说“青山不厌三杯酒,长日惟消一局棋”。有些道家喜欢渲染闲适,渲染虚境,它里头又表现了极致从容,就是把从容也可以发展到极致,“宠辱不惊,看庭前花开花落;去留无意,望天空云卷云舒”,这诗就是把从容做到了极致。 中华文化,它强调淡然处之,强调虚境,强调不骄不躁,强调智者不变、变者不智,强调知者不博、博者不知。它有另一面的,表面看着消极的那样一种提倡,一种追求。所以庄子提倡的是呆若木鸡,本来这是一个斗鸡的最高境界,可是人就误解这个说法了。现在我们说的呆若木鸡呢,是一个人傻、呆板。比如你今天上哪去开会,说今天你们看见张老师了吗?看见了。你跟他说你的问题了吗?说了。那他怎么说的?他呆若木鸡。可是列子与庄子的故事讲这呆若木鸡是说斗鸡,这斗公鸡也是中国传统几千年的文化了,这鸡很厉害,瞪着眼儿,见着别的鸡就想去搏杀,这鸡很容易就被打败了。两个月以后,它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。但是呢,听到别的鸡打鸣儿、翅膀振翼的声音,它就警惕起来,马上俩眼儿就瞪起来,左右看,也不行;最后又过两个月以后,这个鸡就跟个死鸡一样,一动不动,眼珠也不转,也不听,也不看,呆若木鸡,真正厉害的鸡就是呆若木鸡啊,我们说这是有城府啊,你看我们周围真正厉害的人,都是面部无表情的。中国的武侠小说,写这彪形大汉,拿着什么好刀好剑,这都不厉害,最厉害的是什么呢?上来一个瘸子,上来一个儿童,上来一个妇女,或者上来一个傻子——嘴都闭不上的,流口水,而且身上没有武器,这也太可怕了,因为这些人都有邪招,没有邪招这些人敢上战场来挑衅?刚一过去,耳朵后面一根针扎入要害,再看你已经死了,他们还呆若木鸡,跟没事儿一样,这也是一种对特殊状态的追求。但是文学里头,真正很有把握、很老道的,有时用一些最简单的话、用一些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话,写出了最沉痛的、或者最深重的或者最激烈的感情,这种书我也看过。当年苏联有一个非常长寿的老作家,叫卡达耶夫。卡达耶夫是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才死的,他活了将近一百岁。他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,叫《妻》,写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战场上牺牲的人的妻子,因为苏联的红军伤亡率极高,写这个妻子知道她丈夫死了,而且已经埋起来了,也不可能运回家里,她费尽千辛万苦就找她丈夫的坟墓。找到了坟墓,又费尽千辛万苦,用野花编了一个花环,送到丈夫的坟墓上,确实证明是她丈夫的坟墓。最后结束的时候,说了句什么呢?最后怎么结尾的呢?我到现在还记得,我佩服得不得了,因为他前边儿写了那么多,英勇杀敌,英勇牺牲,丈夫阵亡,找不到尸体,找不到连队,找不到军部,更找不到埋葬的地方,就一直把你的心揪着,直到野花环放在丈夫的坟墓上,行了个礼,说了几句话,最后结尾翻成中文,就五个字:“然后她走了”。等于她见到了她的丈夫,找到了丈夫英勇牺牲的地方,知道了她丈夫英勇牺牲的情景,知道她丈夫的尸骨就埋在这里,用当地最普通的野花给丈夫上了坟,然后她走了。我觉得比写什么词儿都好,你别再啰嗦了,再啰嗦就完了,所以说,此地无声胜有声。印度泰戈尔我也比较喜欢,泰戈尔不是一般的人,我去过加尔各答他的故居,他两米多高,他在家乡是唱歌儿的,老的录音带就是泰戈尔唱的歌儿,人家婚丧嫁娶他都去唱歌儿。泰戈尔写诗词。中国诗人写诗词是非常令人感动的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,写“人生如白驹过隙”,尤其是不用悲痛的口气,而是用非常豪迈潇洒的口气写生死,写得那么痛快,但里边儿也包含着悲哀,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。但是泰戈尔怎么写的呢?他说上帝上苍,右手拿着生命的酒壶,左手拿着生命的酒杯,他缓缓地把这生命的酒浆倒在这杯子里。等到这杯子倒满了以后,他轻轻把这杯子里的酒就倾倒掉,然后再倒第二杯。他怎么能琢磨出这么一种意象?不大,很自然也很美丽,该往里倒的时候就往里倒,倒到太满的时候,就倒掉再来新的一杯。有时候我觉得普希金的诗,也有这样的一种意境,现在普遍比较流行的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,不要悲伤,不要心急。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,相信吧,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。”你说他是忧郁吗,他把忧郁也那么美化,他把忧郁变成了一个诗人的享受,诗人连忧郁的体验都没有,当不成诗人的。普希金给他的奶妈写的诗,一开头以为是给他情人写的:“让我们来同干一杯吧,我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,让我们借酒来浇愁。酒杯在哪?这样欢乐马上就会涌向心头。”他的深情在当中,他的纯洁,他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。当然中国的艾青也是这样,说大堰河我的母亲,写奶妈或者写什么,都有这样的从容淡定,不急不慌,不忽悠,也不故意夸张。文学追求体验,体验追求极致,极致的极致,就是从容。今天就给大家讲到这儿,谢谢大家。 李俊峰:我们确实觉得王老讲得很极致,也很从容。文学的特点能够记录体验,文学的体验可以极致,也可以从容。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这种极致与从容,在于体验生活,怀念过去,忘记伤痛,从容生活,大概这就是我们喜爱文学,体验文学,向往文学应有之义。刚才王老从这些方面娓娓道来,给我们启迪,让我们深思,谢谢王老今天精彩的报告。下面我们进入互动环节,有请同学们提问。 同学:王蒙先生您好,非常崇敬您,在这里我想问您一个问题,就是您在多次演讲中反复提到,您的第一身份是革命者,请问这个身份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呢?谢谢。 王蒙:革命是我的历史,也是我的生活。在二十世纪的中国,很难找到一个词儿比革命更和每个人都有关系,有的关系是亲密的,有的关系是阻隔的,是保持着距离的,有的也许是相抵触的,但是关键在于革命也是我的生活,是我的体验,是我的追求,也是我的梦,也是和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的,最具体最生动的经验,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同的体验。生活在北极的人,他写的北极的生活对于生活在热带的人来说是很生疏的,但是生活在热带的人仍然会体察到在北极的人的生活中有趣的东西,他表现的能力,感染别人的能力,让别人分享、共享他的北极生活的体验。而我从少年时代就向往着革命、追求着革命、投身于革命,那么革命对我而言是充满激情的事情,是充满了情感,充满了体验的事情。在革命中的体验太多了,有希望也有失望,有凯歌也有无奈,有许多的自信也有困惑。这些东西啊,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想完全不提革命、不写革命,是有相当的困难的,我是把革命作为我的非常切近的生活体验来写到我的作品当中的。 同学:王老先生您好,我有一个问题就是,今天您讲的是极致与从容,我们从文学中体验到了极致与从容,那结合您生活中的经历,您从文学中体验到的是极致还是从容? 王蒙:从我个人经历来说,极致也不够极致,从容也不够从容。但是我经历的事不少,见的世面也比较广,兴趣也非常广泛,对于自己越不熟悉的东西越想尝试。我希望下一次再来常熟理工学院的时候,最好是讲一节数学。我在写作当中所得到的那种快乐,得到的那种生命的体验是非常宝贵的。我是一九三四年出生的,我正式开始投入写作是一九五三年,我十九岁。现在我每天还都在坚持写作,我每年平均大概出三部书以上。我近几年不光是写孔孟老庄,而且小说也没有断过。近几年有三本小说集《明年我将衰老》《奇葩奇葩处处哀》《女神》,所以我听到采访我的小朋友问我,您现在还出书吗,我就很伤心,证明我的书没有引起你们的兴趣。我害怕采访的人问我一些“您是去过新疆吗”,“您现在还写作吗”这一类的问题。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最有意思的故事,就是一个老文学人,楼适夷,他百多岁去世了。当时他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写过一篇文章。有一个夏天,天全都是阴云,还下雨,房子都黑了,看不见了,他和他老伴在睡觉。没过多久雨过天晴,太阳又照到窗户上了。这时候有人敲门,只好穿上衣服。来的是一个上海的记者说,今天火车误点了,我只能先到您这来采访,这是报社给我的任务。楼适夷说听到有记者采访我非常感动,感觉到社会没有把我忘记,一个百岁老人已经没有什么活动了,竟然还派记者不远千里来采访我。然而他在采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“您贵姓?”。只是因为记者的本子上地址写的是这离火车站最近,到底是采访谁记者也没搞清楚。所以我想如果被采访的时候被人问到“您贵姓”,也是一种极致与从容。 同学:王蒙先生您好,现在的很多优秀作品都把社会现实展现到极致。现在的互联网传媒也是特别发达,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人们通过网络新闻就可以了解到,好像人们也不需要通过文学作品来了解社会了,您认为现在这些反应现代社会现实的作品还有存在的价值吗?谢谢。 王蒙:互联网非常的发达,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,互联网上的东西就是浏览起来更方便一些。我看过国外的、还有中国的数据,中国在一页网页上——至于在手机的荧光屏上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数字——停留的时间平均一两秒钟,更适合浏览。网络上的东西与纸质的书籍相比更海量化,非常便捷舒适。网上的很多东西是人们在消费智能,但是书不完全是消费智能,书有的时候是在培养你的智能,这是不一样的。我还有一个观点,就是发明和推广互联网的技术的人是一批智商的大咖,这批智商的大咖通过和互联网有关的硬件和软件的发达,提供给了智商远远不及他们的群众,该部分群众很多只是在消费这种智能,而不是在学习和培养这种智能,还可能会上瘾,可能被捆住,可能被迷住。因为迎合消费的秘诀——美国人这样告诉我——商业设计的一个原则就是你要认定你的消费者是白痴,就是一定要到简单到最简单的程度,趣味到最趣味的程度,让一个没有脑子的人都欢迎你的产品。前不久我和张炜先生——一个山东的作家,在北京还谈到这个话题,下一步怎样写得更好,先从扔掉你的手机做起。他的话比较极致,我做不到。第一我并不准备扔掉我的手机,第二如果只是靠互联网来上学、来获取知识,我对你的智力的前途表示悲观。 李俊峰:作协主席铁凝女士这样评价王老:“王蒙先生自称是个学生,他的谦虚绝不虚假,这要比他说自己是个学者来的真切,历尽苦难后永不言败的激情,活力,情感,智慧,燃烧,这些词用在他的身上并不过分,这些都是令人感叹的。”《南方人物周刊》主笔、资深评论员何三畏这样写道:“王蒙可能是中国历来的文化部长中最会说话,最会写文章,最会写小说的作家,也可能是作家中最懂政治的,不恋官,不恋权,只恋文字。”自二〇〇五年起,王老曾四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,是中国当代文学转向现代文学的开拓者。二〇〇七年四月也是在这个报告厅,我为莫言先生的报告所写的主持稿的最后,期待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二〇一二年就传来喜讯。今天在常熟理工学院校庆之际,我想继续发出良好的祝愿,期待王老成为下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。掌声越响,机会越大。谢谢。 人生就是最美好的相见,今天王老极致精彩的演讲,从容而睿智,一定会激励理工学子从容地面对大学生活,面对人生坎坷,走向极致的美好。我提议,请全体起立,用真诚的掌声向伟大的作家王蒙先生致敬,祝福老人家幸福安康。向亲爱的常熟理工学院致敬,祝福母校六十岁生日快乐,向奋斗的常熟理工师生致敬,祝福大家拥有美好人生。今天讲座到此结束,谢谢大家。 李俊峰(常熟理工学院副院长):尊敬的王蒙先生,张斌先生,各位老师、同学们,大家上午好。我是常熟理工学院副院长李俊峰,非常荣幸与大师同台。今天,花径不曾扫,蓬户为君开,借着常熟理工学院六十周年大庆的喜气,我们迎来了尊敬的客人——原文化部部长、著名作家王蒙先生,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王老的到来!王老一九三四年出生于北京,一九四八年十四岁便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,一九四九年开始作青年团的工作,一九五三年开始文学写作,一九五六年小说《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》开始了他丰富多彩、跌宕起伏的写作人生。《青春万岁》《蝴蝶》等作品脍炙人口,小说《这边风景》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。他是一位高龄作家,今年已八十四岁,仍继续耕耘,风采依旧。他是一位高产量作家,一九九三年出版文集十卷,二〇〇三年出版文集二十三卷,二〇一四年出版文集四十五卷。他还是一位誉满全球的著名作家,获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,日本创价协会和平与文化奖,他是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,获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、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学位。王老跨越近一个世纪的历史,从容面对文革时期右派的苦难,从容面对执掌文化部大业的艰辛,从容面对不朽作品誉满世界的职业。今天他从容而来,将为我校广大师生带来报告——极致与从容。掌声有请!王蒙:大家好,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来到常熟理工学院与大家有所交流。我今天选的讲演题目是“极致与从容”,极致与从容说的是文学对于人生的体验的极致和从容。从我个人来说,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词是“体验”,我觉得文学是体验的成果。体验包含着记忆,也包含着幻想;体验包含着怀念,也包含着忘却;体验包含着自省,也包含着原谅、宽恕;体验包含着智商,也包含着情商。我觉得一个文学细胞多一点的人,他会特别重视自己的人生体验。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甚至可以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生命的体验,因为人是有灵性的,人是有情感的,人是有记忆的,人是知道什么是自我、什么是世界的。所以他必然会对人生的各种经历有所体验。在没有体验以前,这个只是他经过的一段事情。比如说一个人非常成功,成功的人很多,但是对于成功的体验,个人的深浅不同,个人的感觉不同,个人的对它的把握的程度——使他真正变成人生的一部分的程度——也并不完全相同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文学的特点,就是能够强化你的体验,细化你的体验,美化你的体验,固化你的体验。体验可能转瞬就消失了,你经历的这个事件,消失得很快。这一分钟已经不是上一分钟了,但当你用文学的形式把它记录下来,描绘下来,就变成了更长久的存在。而人在体验当中往往会自觉的、不自觉地追求对体验的极致,即追求体验的最大化和最强化。我常常想起我八九岁的时候开始读《水浒传》,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我所无法体验的,也不可能有这种体验。但是当看到李逵招揽朋友,说“我们这里大块吃肉,大碗饮酒,大秤分金银”,我就觉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痛快的生活——“大块吃肉,大碗饮酒,大秤分金银”使我觉得很痛快;甚至当看到林冲被陆虞侯、高俅一家所迫害,最后被迫害急了,林冲杀人了,逼上梁山,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,快意恩仇。八九岁的王某人在读了《水浒》之后开始有这种感觉。你要读了《史记》呢,你就会感觉到那么强烈的、强化的体验是你的人生不可能得到的。比如说越王勾践他都失败到那种程度,受侮辱到那种程度,隐忍到那种程度,耐心到那种程度,最后能翻过个儿来,这太不可思议了,但是《史记》上是这样写的。比如说看了荆轲刺秦,太子丹的遭遇已经让你非常地感动了,最后荆轲被说服,被鼓动,决定去刺秦王,他找了秦王的仇敌樊於期,樊於期马上割掉了自己的脑袋献给荆轲,让荆轲去刺秦,这也是不可思议的。我读了《史记》最感动的是范雎、蔡泽这一段,范雎在魏国出使齐国,齐王给他了礼物,回到魏国后被怀疑里通卖国,魏公子齐等几个人给他屈打成招,把他活活打死了,扔到了厕所里,然后大家在他身上尿尿。这一段在迫害这一点上达到了极致——活活打死,然后往他身上撒尿,这已经达到了极致,他居然还没死,这种在理论上不完全可信。魏公子齐和几个人在那吃喝玩乐的时候一边惩戒叛徒,而且又扔到了厕所里,他居然没有死,从病理或者医学或者生理的角度来讲这种可能性非常小,因为他总会有呼吸,一点呼吸都没有那早就死了。但是他硬是没死,他活了,而且跑了,跑到了秦国来当宰相,这只能说是极致,已经进入不可思议的极致了。这是一个小的细节,也是极致。司马迁也在追求极致,虽然我完全相信司马迁是追求真实地写史的,他到处搜集材料,不大可能是他编造的,但是证明民间当时已经有这种极致化的口头语言。比如张良学艺、黄石公,这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。什么程度呢?就是天不亮张良就去了,黄石公愤怒:“这么晚才来!”第二天半夜他就去了,黄石公仍然愤怒:“你这么晚才来!”第三天张良晚上吃完饭,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他就去了,黄石公说“就应该这样”。就这么一个小的事情,也达到了极致。极致也包含着政治性的极致,比如韩信受胯下之辱,这也是极致,政治的荣辱、进退、成败、生死、兴衰、存亡,都达到了极致。古代爱情的极致,比如说抱柱守信的故事,尾生和一个女子有个约会,潮水上涨到约会的那个地方,女子没有来,他就抱着柱子,最后被淹死在那里,这既是爱情的极致,也是信用的极致。当然,我们从国外也可以找到这样极致的例子,比如说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把爱情写到了极致,把爱情被两个家庭的矛盾所摧毁也写到了极致。我最近看的《列子》,《列子》里极致的故事确实也是令人拍案叫绝。愚公移山,这是一种极致不用多说了,连毛主席都讲过,家喻户晓。夸父追日,这个达到了极致。夸父追日一上来就是夸父他自不量力,这句话带有对夸父的微词,有对夸父的批评。但是一整个写下来,我觉得夸父仍然是一个悲情的英雄。我要追赶那个太阳,越往下写越极致,而且是正面的——他渴极了,喝掉了黄河里的水,全部水喝干了,谁能把黄河里的水喝干呢?夸父喝干了。还渴,接着喝渭河的水,又把渭河里的水喝干了。还渴,两条大河的水都喝干了。北方的两条大河的水都喝干了,然后到大泽,到一个大湖里,到那儿去喝水去了,但是没走到,渴死了。渴死了以后把他的手杖一扔,他的尸体变成了肥料,手杖变成了桃花林,数千里。我总觉得他非常地悲壮,非常有英雄气概,是不论胜败的英雄。现在西方世界把堂吉诃德当作一个正面的形象——骑着驴,带着一个村妇作他的情人儿,然后用他的武器挑战风车——这样的一个悲壮的形象、理想主义的形象,而夸父就更悲壮。去年还是前年,有一段时间我们文坛也讲起路遥,因为习近平同志跟路遥也认识,也长谈过。我们到处谈路遥,其中谈得最意味深长的就是贾平凹,贾平凹就说路遥就是夸父,这一句话里,既包含了悲情,也包含了遗憾,是不是还有某些批评,我就不便再分析了。但是《列子》里头最令我拍案叫绝的不是夸父,也不是愚公,是宝剑。写卫国,那个国家有一个婴儿被叫作黑卵,卵就是蛋,现在北方喜欢起这种名。黑蛋是个霸王,练功练硬气功,练金钟罩铁布衫。他可以伸着脖子让你砍,砍的结果就是刀刃卷了;他可以摊开胸脯让别人拿枪来扎,扎的结果就是枪头掉了。就是这么一个人,把一个叫来丹的爸爸给杀了。年轻人是大孝子,一定立志要为他爸报仇,要手刃敌人。但是这个人空有报仇之志,人很衰弱,衰弱到什么程度呢?《列子》说的也够绝的了,说他吃饭要数米粒,吃多了消化不了。我想那个数米粒,我个人估计他最多吃到八九十,因为一百粒就数不清楚了,就算他特别细心,吃一顿饭能吃一百零五粒,这很可怕了。还有说他走路顺着风走,古人写起文章来真简约啊,一句废话没有,说他逆着风他走不过去,要被风吹回去,大概这个意思。但是他又不想委托别人去杀这个黑蛋,必须他自己上。他的孝心就感动了本国的好多人,就为他出主意,让他去找另外一个诸侯国家的老人,说那个人有从周朝传下来的宝剑,于是他就去找那个人去了。说我听说你有宝剑,很悲情地说了自己的情况。那个人就说我的宝剑有三等,第一等叫含光,就是你看不见,什么时候都看不见,第二你拿不住它,它的重量是零,古人说零就是无重量,它砍什么东西都没有声音,没有动静,没有影子,不见血。比如说你从一个人脑袋上砍过去,因为这个剑太快了,砍过去以后人一动不动脑袋没有动,因为这个刃太快了,阻力是零,所以砍过去以后,脑袋还落在那,血流不出来,但是它确实杀了人。这是第一等剑。第二等剑叫随影,就是你在早晨,未明时分,和晚上太阳一落山,天地快要黑的时候能看到它的影子,这是随影的含义。这种剑呢,从一个人的身上砍过去后会听见“咔”一点小的声音,被砍的人呢可能略有反应,但是同样也有一个问题,它的刃太快了、太薄了,所以砍过去以后永远杀不死他,原来的血管在什么地方还是在什么地方,死不了,也许身上有点痒。第三种最差的是宵练,夜里能看见、白天看不见。这个一砍人,就“咔嚓”一响,响完也还照常。所以剑太好了杀不死人,因为它杀过去以后千分之一秒或者百分之一秒立刻就能接住,所以它没用,不能杀人。这个孝子又说,我用最差的剑试一试杀人,他拿了那个剑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潜入了黑蛋的家。黑蛋那天喝了酒,半光着身子,躺在窗户旁边。他就过去了,拿剑就往他身子砍了三次,第一次、第二次、第三次他听到了“咔嚓”“咔嚓”“咔嚓”的响声,因为是仇人,他认为一次砍不死,三次肯定砍死了。他出门的时候看到了黑蛋的儿子,黑蛋儿子一看是他,有所警惕,因为是他们家的一个仇人。“你小子来干嘛的呢”,他也话也不说,上去就照着黑蛋儿子,嚓嚓嚓,然后黑蛋儿子什么反应?——“哎呦,你是不是来教我跳舞呢,你这是什么舞啊”。这个孝子失望了,原来他拿着剑杀黑蛋的儿子,根本感觉不到宝剑的威力和破坏性,相反地被看成是在跳舞——人的想象力能到这个程度啊,太惊人了。你可以认为他这是在胡说八道,但这不是胡说八道。我相信咱们学校的数学老师,咱们的数学教授,如果来分析这个问题,它绝对是微积分的一个问题。因为这个刃,材料第一要科学,第二要薄,这个刃要薄到什么程度,要薄到以有间论无间,这是老子的理论。无间,人体是无间的,没有空隙,可是有一个道,它虽然无间,但是你的道可以在他无间的身体里来回地、自由地摆来摆去,摇来摇去。这不但是文学,而且游入数学的海里,我数学基本功不行,我讲不下去了。我女儿最怕我的两件事,一个是到大学里不讲文学讲数学,一个是不讲中文讲英文。每次我出门以前,我女儿都是来请求我,你可千万别提数学,但是我要在这儿忍不住请常熟的数学教授帮我分析分析这个问题,因为虽然这个故事荒诞无稽,但是这个故事影响着中国的武侠小说,尤其是影响着古龙。在座读过古龙的书而且知道飞刀小李的请举手。恩,不少。飞刀小李绝对受《列子》影响,但是他不能说杀不了人。飞刀小李是什么情况呢?他用刀“嚓”的一声,那对手本来很凶,飞刀小李其貌不扬,个儿也不高,体重也很轻,量级也是在最低最低的五十公斤以下的量级,所以对手拿飞刀小李根本不放在眼里,但是忽然看见脚底下有半只胳膊在地上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再一看,自己的左半边儿或者右半边儿已经没了,等他看到了,然后又过了五分之一秒以后,血“啪”一下的崩出来,这个描写也是极致。这种极致在生活中很难发生,这种夸张在生活中也并不科学。如果理工学院学理工的学生都这么极致、这么夸张,那咱们这学校也就乱套了,那肯定不能出现;但是在文学里,你体验一下,你想一想那个极致的程度,你体验一下,你设想一下,你假设一下,人的体验可以达到那样的高度。下面我们讲俄罗斯的一个具有很大争议的作家,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,他是把对社会的不满,这种批判,这种揭露,这种控诉,这种痛恨,这种绝望,全部都把它写到极致。世界上很少有这样的作品。作家本身很不幸,贵族出身,有癫痫症,北方管这叫抽羊角疯。他由于抨击社会,曾经被捆绑处死。他在《白痴》这个小说中写过捆绑处死的经验,里面写的是在绞刑架上,但是有的记载他捆绑处死是枪决,四个人判处死刑,执行“嘣”“嘣”“嘣”三个人枪毙了。到了他那儿,沙皇下令特赦,不枪决了你可以回家了。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了,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作家呀,被捆绑处过死刑的我知道的就他一个,不得了。所以他写作的作品的一个特色,就是让你读了以后怎么难受怎么写。你看到他的故事以后,你最怕出什么事儿,他就准出什么事儿。让你看着明明不费吹灰之力的好事儿就是实现不了。他把你的痛苦拿捏到了极致,把你的神经拿捏到了极致,把你的良心拿捏到了极致,他把你的恐惧拿捏到了极致,他把你的恶心拿捏到了极致,把这个凹凸感拿捏到了极致。他是怎么写作的?他喜欢赌博,喜欢轮盘赌,跟书商订立合同,三年后我交一千八百页的小说,外国的不讲字数讲页数,然后拿着一大笔钱到赌场去了,一星期,全部赌完输光了,就开始零零星星的借钱,又生病又赌钱的,然后还剩下三四个月,该交稿了,如果他交不出稿就只能坐监狱,他雇了一个速记员,开始发疯地在屋子里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页一页地说,说得很随便,后面的速记员飞速地记下来。俄罗斯当时的文学大咖都不喜欢他,他也痛恨这些人,他第一个痛恨的就是别林斯基,第二个痛恨的屠格涅夫,都是视如仇敌。但是他写书,是极致的书,人生的痛苦的极致,是控诉的极致,诅咒的极致,也是同情的极致。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写书的,所以他有个特点,他分段很少,他能一连十页不分段。我给他计算,他少得了百分之三十的版税,看看台湾的、香港的作家写作,一个字就是一行。“来了?”这是第一行。“恩。”这是第二行。“一个人?”又一行。“恩。”又一行。这一下子二百多万人民币的版税。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他一连十页不分段,满满堂堂的。他下次笔,他一话接着一话,他不能分,他吃亏太大了。他反对暴力革命,所以十月革命以后一直压着他,一直对他评价不高。后来好一点。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尔基特别痛恨陀思妥耶夫斯基,高尔基说,假如狼能写作,写出来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,但是仅仅靠这一句话就否定陀思妥耶夫斯基?如果狼来当一个工厂的厂长那是不合适的,如果是狼写的一部小说,只要我们知道是狼写的,那你看看说不定有点意义,某些就达到了极致了。作家米兰?昆德拉离开了捷克,半逃亡到了法国,听说非常困难,法国那边儿的话剧院就约米兰?昆德拉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痴》成话剧,而且给他一笔钱,此前呢,米兰?昆德拉没有好好地阅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,但是看完以后,米兰?昆德拉讲,这个人写作是这样的?这个人的火气怎么这么大呀,怎么这么愤怒啊。钱也不管用,把钱退回去了,而且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人要是掌了权,指不定是法西斯分子。但是这也是人间的沧桑啊,天若有情天亦老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苏联解体后,高尔基大街恢复了原来的领导,要反对德兰,而且在街的中心,立有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坐像,这个坐像是根据列宾的画(做成的),我非常感动,我一看这儿,陀思妥耶夫斯基!我眼泪就出来了。终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坐落在了莫斯科一条繁华的大街上。这是一种极致。那么下面我再讲一个极致,我觉得是在我青年时读过的作品当中,在思维上、在逻辑上、在情节上、在哲学上、在宗教上,关键是在信仰上,都达到了极致的一个作品。我很怀疑,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,就是许地山——台湾现代作家落花生(笔名)——翻译的印度的作品《二十夜问》,我请问在座的哪位读过或者知道《二十夜问》,请举手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,那我可以详细地讲一下:一个美丽的公主到了成家的年龄了,她决定凡是来求婚的可以每天晚上向她提出一个问题,总共有二十个晚上的时间,这个问题如果能难倒她,她就下嫁。如果连问二十个晚上的问题都难不倒她,就把求婚的这个人杀死。暴力爱情和智慧就这样纠结在一起。终于来了一个最理想的白马王子,这个白马王子前面十九个问题特别花哨,特别美好。每次我碰到这个地方,我就想起王尔德写的《快乐王子》,那个小燕子给王子讲它走过的地方,看到的内容,美妙的风景啊,奇怪的民俗啊,引人注目,讲得简直美好极了。现在我说的《二十夜问》里的白马王子向公主提的问题,每一个问题的提出,就是这华丽散文,就是一篇赋,中国的赋。公主就几句很巧妙的话,百分之百的准确回答,答回去了。就这样十九个晚上过去了,到了第二十天,这个王子非常地绝望,觉得我今天就要死在这了。这个时候他忽然得到了启示——解决了!毫无疑问就这么解决。于是晚上他笑嘻嘻地胸有成竹地到了公主那儿,他说:“亲爱的公主,我要问的是,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公主,她提出来在二十个晚上中必须提出一个问题把她难倒,如果不难倒就把求婚者杀掉,如果难倒了的话就立刻委身于这位英勇智慧的求婚者,请问他应该问什么问题呢?”棒不棒?这问题本身就已经包含了答案。然后公主大悦。这还不算难,这是印度的哲学,印度的宗教。比极致还要极致——公主大悦,过来拥抱住了这个白马王子,脱掉了他的衣服,以下三百字,儿童不宜。然后这三百字以后,公主和王子说:“我们已经达到了人生幸福的极致,达到了爱恋的极致,达到了智慧的极致,达到了青春的极致,我们可以走啦。”上天听到了他们的祈祷,一个雷“啪!”一下,升天了。完了,这吓不死你,哎呀,我的妈呀,怎么有这样的故事啊。所以印度人啊,虽然有很多缺点很多毛病,但故事可是挺玄,你姑且就当故事听,无意提倡在这个新婚之夜自杀啊,或者是新婚之夜啪啪啊,没什么意思。单独说它有这么一个事。就这么一个故事,能达到这步,我至今难忘。而且这本身就非常数学,这完全就是一个数学悖论,这个和那个罗素悖论,理发师悖论,一模一样。理发师悖论是什么呢?说是一个理发师,他明确声明,他绝对不给曾经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。那么现在又牵扯到了一个问题,你这理发师给自己理过发吗?如果你给自己理发,你属于绝对不能给他理发的那个人,如果你不给自己理发,你属于绝对应该给他提供理发服务的那个人。类似的这样的数学悖论实在是太多啦,例如有一个暴君,说早晨进他这城的人回答问话,回答假话的话就被烧死,回答真话的话就被淹死。别人都因为这不敢进他这城,但是一个聪明的小孩,就进来了。说:“你干什么来了?”他说:“我来为投河自尽的。”如果你认为他说的是假话,应该把他扔到河里去,投到河里就变成了真话,就应该烧死,烧的话,那他这个假话就应该投河。就是说人这个逻辑,有这么一个矛盾,肯定与否定之间的一个矛盾。你对什么都肯定,你必然对否定也是肯定;你对什么都否定,你必然对否定是否定。而你对肯定的否定,就是否定,你否定了否定,就是肯定。我觉得,我们对文学要敢于开拓自己的思维理念,要敢于追求文学的极致。但是从我们整个价值观念来说,中国不喜欢极致,中国喜欢的是中庸之道,中庸之道完全是有道理的,恰恰是中国,我们的圣人,孔、孟都讲应该是“诗三百一言以蔽之,曰,思无邪”。恰恰是孔子告诉我们应该是:“怨而不怒,乐而不淫”,后来到了孟子,又加了“哀而不伤”。恰恰是孔子告诉我们“过犹不及”,我们还有许许多多这方面的说法。从思想的修养来说,从心理的平衡来说,从心理和生理的健康来说,上面说的这些孔孟的中庸之道是非常好的,从社会的稳定来说,也是非常好的。所以,在极致的另一面,是文学的从容,这点恰恰是中国文学表现得非常美好。《诗经》里的很多东西就是这样,有些是把极致从容化,很简单的诗有时候觉得它是极致,有时候觉得它是从容。就比如说: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,鱼戏莲叶间,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,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。”这有一种动态的极致,描写的极致。因为它太简单了,东西南北都说一遍,可是你永远没有办法跟它比拟。你读这个就跟看动画一样,鱼儿就在这游,但是行笔很从容,很快乐。中国古诗里有很多表达这样一种从容的性情,或者是既从容又极致,或者是当极致变为历史以后,就有一种非常从容的、淡然的回忆。比如说,苏东坡的《念奴娇》中“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”。这里“樯橹灰飞烟灭”,是不得了的呀,但是“羽扇纶巾,谈笑间”,这里头有着从容,就是说“青山不厌三杯酒,长日惟消一局棋”。有些道家喜欢渲染闲适,渲染虚境,它里头又表现了极致从容,就是把从容也可以发展到极致,“宠辱不惊,看庭前花开花落;去留无意,望天空云卷云舒”,这诗就是把从容做到了极致。中华文化,它强调淡然处之,强调虚境,强调不骄不躁,强调智者不变、变者不智,强调知者不博、博者不知。它有另一面的,表面看着消极的那样一种提倡,一种追求。所以庄子提倡的是呆若木鸡,本来这是一个斗鸡的最高境界,可是人就误解这个说法了。现在我们说的呆若木鸡呢,是一个人傻、呆板。比如你今天上哪去开会,说今天你们看见张老师了吗?看见了。你跟他说你的问题了吗?说了。那他怎么说的?他呆若木鸡。可是列子与庄子的故事讲这呆若木鸡是说斗鸡,这斗公鸡也是中国传统几千年的文化了,这鸡很厉害,瞪着眼儿,见着别的鸡就想去搏杀,这鸡很容易就被打败了。两个月以后,它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。但是呢,听到别的鸡打鸣儿、翅膀振翼的声音,它就警惕起来,马上俩眼儿就瞪起来,左右看,也不行;最后又过两个月以后,这个鸡就跟个死鸡一样,一动不动,眼珠也不转,也不听,也不看,呆若木鸡,真正厉害的鸡就是呆若木鸡啊,我们说这是有城府啊,你看我们周围真正厉害的人,都是面部无表情的。中国的武侠小说,写这彪形大汉,拿着什么好刀好剑,这都不厉害,最厉害的是什么呢?上来一个瘸子,上来一个儿童,上来一个妇女,或者上来一个傻子——嘴都闭不上的,流口水,而且身上没有武器,这也太可怕了,因为这些人都有邪招,没有邪招这些人敢上战场来挑衅?刚一过去,耳朵后面一根针扎入要害,再看你已经死了,他们还呆若木鸡,跟没事儿一样,这也是一种对特殊状态的追求。但是文学里头,真正很有把握、很老道的,有时用一些最简单的话、用一些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话,写出了最沉痛的、或者最深重的或者最激烈的感情,这种书我也看过。当年苏联有一个非常长寿的老作家,叫卡达耶夫。卡达耶夫是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才死的,他活了将近一百岁。他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,叫《妻》,写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战场上牺牲的人的妻子,因为苏联的红军伤亡率极高,写这个妻子知道她丈夫死了,而且已经埋起来了,也不可能运回家里,她费尽千辛万苦就找她丈夫的坟墓。找到了坟墓,又费尽千辛万苦,用野花编了一个花环,送到丈夫的坟墓上,确实证明是她丈夫的坟墓。最后结束的时候,说了句什么呢?最后怎么结尾的呢?我到现在还记得,我佩服得不得了,因为他前边儿写了那么多,英勇杀敌,英勇牺牲,丈夫阵亡,找不到尸体,找不到连队,找不到军部,更找不到埋葬的地方,就一直把你的心揪着,直到野花环放在丈夫的坟墓上,行了个礼,说了几句话,最后结尾翻成中文,就五个字:“然后她走了”。等于她见到了她的丈夫,找到了丈夫英勇牺牲的地方,知道了她丈夫英勇牺牲的情景,知道她丈夫的尸骨就埋在这里,用当地最普通的野花给丈夫上了坟,然后她走了。我觉得比写什么词儿都好,你别再啰嗦了,再啰嗦就完了,所以说,此地无声胜有声。印度泰戈尔我也比较喜欢,泰戈尔不是一般的人,我去过加尔各答他的故居,他两米多高,他在家乡是唱歌儿的,老的录音带就是泰戈尔唱的歌儿,人家婚丧嫁娶他都去唱歌儿。泰戈尔写诗词。中国诗人写诗词是非常令人感动的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,写“人生如白驹过隙”,尤其是不用悲痛的口气,而是用非常豪迈潇洒的口气写生死,写得那么痛快,但里边儿也包含着悲哀,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。但是泰戈尔怎么写的呢?他说上帝上苍,右手拿着生命的酒壶,左手拿着生命的酒杯,他缓缓地把这生命的酒浆倒在这杯子里。等到这杯子倒满了以后,他轻轻把这杯子里的酒就倾倒掉,然后再倒第二杯。他怎么能琢磨出这么一种意象?不大,很自然也很美丽,该往里倒的时候就往里倒,倒到太满的时候,就倒掉再来新的一杯。有时候我觉得普希金的诗,也有这样的一种意境,现在普遍比较流行的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,不要悲伤,不要心急。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,相信吧,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。”你说他是忧郁吗,他把忧郁也那么美化,他把忧郁变成了一个诗人的享受,诗人连忧郁的体验都没有,当不成诗人的。普希金给他的奶妈写的诗,一开头以为是给他情人写的:“让我们来同干一杯吧,我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,让我们借酒来浇愁。酒杯在哪?这样欢乐马上就会涌向心头。”他的深情在当中,他的纯洁,他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。当然中国的艾青也是这样,说大堰河我的母亲,写奶妈或者写什么,都有这样的从容淡定,不急不慌,不忽悠,也不故意夸张。文学追求体验,体验追求极致,极致的极致,就是从容。今天就给大家讲到这儿,谢谢大家。李俊峰:我们确实觉得王老讲得很极致,也很从容。文学的特点能够记录体验,文学的体验可以极致,也可以从容。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这种极致与从容,在于体验生活,怀念过去,忘记伤痛,从容生活,大概这就是我们喜爱文学,体验文学,向往文学应有之义。刚才王老从这些方面娓娓道来,给我们启迪,让我们深思,谢谢王老今天精彩的报告。下面我们进入互动环节,有请同学们提问。同学:王蒙先生您好,非常崇敬您,在这里我想问您一个问题,就是您在多次演讲中反复提到,您的第一身份是革命者,请问这个身份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呢?谢谢。王蒙:革命是我的历史,也是我的生活。在二十世纪的中国,很难找到一个词儿比革命更和每个人都有关系,有的关系是亲密的,有的关系是阻隔的,是保持着距离的,有的也许是相抵触的,但是关键在于革命也是我的生活,是我的体验,是我的追求,也是我的梦,也是和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的,最具体最生动的经验,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同的体验。生活在北极的人,他写的北极的生活对于生活在热带的人来说是很生疏的,但是生活在热带的人仍然会体察到在北极的人的生活中有趣的东西,他表现的能力,感染别人的能力,让别人分享、共享他的北极生活的体验。而我从少年时代就向往着革命、追求着革命、投身于革命,那么革命对我而言是充满激情的事情,是充满了情感,充满了体验的事情。在革命中的体验太多了,有希望也有失望,有凯歌也有无奈,有许多的自信也有困惑。这些东西啊,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想完全不提革命、不写革命,是有相当的困难的,我是把革命作为我的非常切近的生活体验来写到我的作品当中的。同学:王老先生您好,我有一个问题就是,今天您讲的是极致与从容,我们从文学中体验到了极致与从容,那结合您生活中的经历,您从文学中体验到的是极致还是从容?王蒙:从我个人经历来说,极致也不够极致,从容也不够从容。但是我经历的事不少,见的世面也比较广,兴趣也非常广泛,对于自己越不熟悉的东西越想尝试。我希望下一次再来常熟理工学院的时候,最好是讲一节数学。我在写作当中所得到的那种快乐,得到的那种生命的体验是非常宝贵的。我是一九三四年出生的,我正式开始投入写作是一九五三年,我十九岁。现在我每天还都在坚持写作,我每年平均大概出三部书以上。我近几年不光是写孔孟老庄,而且小说也没有断过。近几年有三本小说集《明年我将衰老》《奇葩奇葩处处哀》《女神》,所以我听到采访我的小朋友问我,您现在还出书吗,我就很伤心,证明我的书没有引起你们的兴趣。我害怕采访的人问我一些“您是去过新疆吗”,“您现在还写作吗”这一类的问题。这个时候我就想起最有意思的故事,就是一个老文学人,楼适夷,他百多岁去世了。当时他在《人民日报》上写过一篇文章。有一个夏天,天全都是阴云,还下雨,房子都黑了,看不见了,他和他老伴在睡觉。没过多久雨过天晴,太阳又照到窗户上了。这时候有人敲门,只好穿上衣服。来的是一个上海的记者说,今天火车误点了,我只能先到您这来采访,这是报社给我的任务。楼适夷说听到有记者采访我非常感动,感觉到社会没有把我忘记,一个百岁老人已经没有什么活动了,竟然还派记者不远千里来采访我。然而他在采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“您贵姓?”。只是因为记者的本子上地址写的是这离火车站最近,到底是采访谁记者也没搞清楚。所以我想如果被采访的时候被人问到“您贵姓”,也是一种极致与从容。同学:王蒙先生您好,现在的很多优秀作品都把社会现实展现到极致。现在的互联网传媒也是特别发达,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人们通过网络新闻就可以了解到,好像人们也不需要通过文学作品来了解社会了,您认为现在这些反应现代社会现实的作品还有存在的价值吗?谢谢。王蒙:互联网非常的发达,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,互联网上的东西就是浏览起来更方便一些。我看过国外的、还有中国的数据,中国在一页网页上——至于在手机的荧光屏上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数字——停留的时间平均一两秒钟,更适合浏览。网络上的东西与纸质的书籍相比更海量化,非常便捷舒适。网上的很多东西是人们在消费智能,但是书不完全是消费智能,书有的时候是在培养你的智能,这是不一样的。我还有一个观点,就是发明和推广互联网的技术的人是一批智商的大咖,这批智商的大咖通过和互联网有关的硬件和软件的发达,提供给了智商远远不及他们的群众,该部分群众很多只是在消费这种智能,而不是在学习和培养这种智能,还可能会上瘾,可能被捆住,可能被迷住。因为迎合消费的秘诀——美国人这样告诉我——商业设计的一个原则就是你要认定你的消费者是白痴,就是一定要到简单到最简单的程度,趣味到最趣味的程度,让一个没有脑子的人都欢迎你的产品。前不久我和张炜先生——一个山东的作家,在北京还谈到这个话题,下一步怎样写得更好,先从扔掉你的手机做起。他的话比较极致,我做不到。第一我并不准备扔掉我的手机,第二如果只是靠互联网来上学、来获取知识,我对你的智力的前途表示悲观。李俊峰:作协主席铁凝女士这样评价王老:“王蒙先生自称是个学生,他的谦虚绝不虚假,这要比他说自己是个学者来的真切,历尽苦难后永不言败的激情,活力,情感,智慧,燃烧,这些词用在他的身上并不过分,这些都是令人感叹的。”《南方人物周刊》主笔、资深评论员何三畏这样写道:“王蒙可能是中国历来的文化部长中最会说话,最会写文章,最会写小说的作家,也可能是作家中最懂政治的,不恋官,不恋权,只恋文字。”自二〇〇五年起,王老曾四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,是中国当代文学转向现代文学的开拓者。二〇〇七年四月也是在这个报告厅,我为莫言先生的报告所写的主持稿的最后,期待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二〇一二年就传来喜讯。今天在常熟理工学院校庆之际,我想继续发出良好的祝愿,期待王老成为下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。掌声越响,机会越大。谢谢。人生就是最美好的相见,今天王老极致精彩的演讲,从容而睿智,一定会激励理工学子从容地面对大学生活,面对人生坎坷,走向极致的美好。我提议,请全体起立,用真诚的掌声向伟大的作家王蒙先生致敬,祝福老人家幸福安康。向亲爱的常熟理工学院致敬,祝福母校六十岁生日快乐,向奋斗的常熟理工师生致敬,祝福大家拥有美好人生。今天讲座到此结束,谢谢大家。

文章来源:东吴学术 网址: http://dwxs.400nongye.com/lunwen/itemid-24199.s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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